□朱祖厚
故乡老屋大厅房脊下的灯棚上,长年搁着两门布满蛛网的老水车。一门丈二长,又黑又旧,据说是祖上购置的;另一门八尺长,是1953年家庭经济稍有好转时父亲买下的。每次回故乡,我都忍不住要到老屋去看一眼这两门水车。
第一次喜欢上水车,是在大约八九岁时。当时,院子里静悄悄的,没个人影,大人们还有十几个(堂)兄弟姐妹不知都到哪里去了,只有几只公鸡和母鸡在墙角边玩耍。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老屋大门槛上,昏昏欲睡。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“悠——悠——悠——”的踏水车声。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凉风中悠扬的笛子,至今萦绕在我的耳边。
莆田的水车是涵江陈桥家具村的特产,做工精良,用料考究。车身即“车桶”,两边和底部是各用整块的半公分厚的具有特殊香气的杜木板做的;车挂板用的是樟木;车头轴及车身外框架用耐磨坚韧的枣木做成;车头锤则用松软的泡桐木制作,不仅耐磨,而且踏水车时脚底板也不容易起泡。水车价格不菲,若买了就像现在普通人家买了轿车一样隆重。使用时更是小心翼翼,生怕碰坏,每年还得给它上一遍桐油。
孩提时代,我经常挑着一对二十来斤重的车椅子,跟随父亲或母亲去踏水车。那时,给一块地车水一回得三四个小时,常常是踏到头顶烈日,饥肠辘辘,脚底生泡,于是方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。父亲踏水车,一口气踏几个小时,估摸够了,就拆车架子。母亲则不然,踏一会儿就下来,带着我去看看地里水到底流到哪儿了,权当休息,可惜那时穷苦人家无暇欣赏田园美景。后来稍大,我们兄弟四人一起去车水,轮流上车架子。我们常自作主张,趁着夏夜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去踏水车。当时只为避暑,劳苦自不必说。田园美景,兄弟情深,现在倒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享受。
那时,家家都请老学究在水车身上写上诸如“风调雨顺”“国泰民安”“物阜民康”“五谷丰登”之类的祈福之语。我家不一样。父亲请了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来写。这年轻人写的一边是“山川云起”,另一边是“霄汉雨来”,苏东坡的字体。这是我孩提时第一次看到的楷书字体,对子对仗工整,语意气势不凡,那字样至今烙在我的脑海中。这个对子让我想起了唐朝来鹄的诗《云》:“千形万象竟还空,映水藏山片复重。无限旱苗枯欲尽,悠悠闲处作奇峰。”
小时候,我叔父家有一门老旧的六尺水车,车身漆黑,一边还能隐约看出写的是“商羊起舞”,另一边却怎么也琢磨不透是什么字样。“商羊起舞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“羊”怎么会写到水车身上呢?那时无处请教,也买不起词典,直到二十几年后买了《新华词典》,第一件事就是查“商羊”。“商羊:传说中的鸟名。《论衡·变动》:商羊者,知雨之物也。”后来又看到一本书上说,“商羊,下雨前常屈一足而舞。事载《说苑》《论衡》《孔子家语》。”这才稍稍解开心中谜团。可是“商羊起舞”的下联又该是什么呢?
社会在缓慢地前进。水车的彻底弃用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。有人要收购废旧的水车转卖到盐场,每门5元,像许多别的村民那样,父母亲始终不肯卖,宁愿让它们闲搁灯棚,让岁月爬满蛛丝。但是他们哪里知道,他们的儿子对水车之情意永远比水车悠悠之声还要悠长。